欧阳鹤:清风扑面
—— 也 评 蔡 词
北京·欧阳鹤
读了《蔡世平词选》,顿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。那觉郁的情感、清新的意境、流畅的语言使我如面对滴翠的群山和潺潺的流水,喝了一杯芳香四溢的龙井,赏心悦目,兴逸神飞。我觉得蔡词的确悟到了词的真谛,写出了词的本色。在当代词坛,虽不能说蔡词已经染指一流,确也堪称不可多得之佳作。
我也浏览了对蔡词的各种评论。我认为:尽管当前文学评论有异化成“文学表扬”的现象;在评价蔡词时,也有人过分推崇,称之为“前无古人”,或无视当前诗坛已经和正在出现的蓬勃发展新气象,而把蔡词的出现说成是引领潮流的“蔡世平文化现象”,但平心而论,陈启文、李新文等先生对蔡词的评价基本上是公正的。夏安平先生敢于力排众议,在当前互相吹捧成风的社会风气下,这种精神是难得可贵的,但对其观点,我却难以苟同。
我反复读了蔡词,觉得其所以出类拔萃,超凡脱俗,应归结为下述三个主要原因:
一、以情为词,得词之本色
从诗歌发展史看,诗和词都发端于民间,但二者又有明显的不同。诗出现后,很早即被纳入“诗言志”范畴,《尚书·尧典》即有“诗言志”的说法,春秋时期,孔子又论说《诗经》,并由此而引导出一些诗歌创作的准则,使诗成为儒家诗教的重要内容。当前,“抒情”并不是诗的主体,而是包括在“言志”之内,且受“发乎情、止乎礼义”(见《诗大序》)的约束。直至西晋陆机在《文赋》中提出“诗缘情而绮靡”的论点后,“抒情”才逐步成为诗中与“言志”相并行的主体。而词则不然,其本身具有一唱三叹、一波三折的特点,经诗更富有音乐性,更适合“抒情”。词出现后,又在很长时间内未被看作为诗的正统,而是作为诗余,在茶余饭后、秦楼楚馆,用作宣泄个人情感的载体。因此“诗言志,词言情,诗城词媚”就成为当时的一致观点。《花间词》、柳永就是“婉约派”的代表。直到苏东坡步入词坛,以家国情怀、英雄感慨、历史沧桑入词,击节高歌,大声口堂嗒,词的内涵大为扩大,词风为之一变,出现了“豪放派”。但无信纸“细口红牙杨柳岸”的婉约派还是“铜笆铁板在大江东”的豪放派,其以情为词的特点是共同的。
蔡词的确抓住了“以情为词”这一词家本色,他的词作几乎首首都见情,包括亲情、爱情、乡情、山水情、戍边情;对国计民生的关怀,对历史的感慨,对自然的眷念等等,他的情深沉、婉曲、凄清、执着、悲壮、不一而足,真可称为情种。
且看他的《贺新郎·题龙窖山古瑶胞家园》:上半阕将自己作为游客,写了踏访瑶胞故园千家峒的游兴,听到的是“处处闻啼鸟”,看到的是“满葱茏,横斜竹影,乱枝争俏”,于是“踏溪桥”,“摸祀柱”,似乎看到了“门动瑶娘笑”,真是酣畅淋漓,墨浓笔饱满。下阕笔峰一转,主体换成了瑶民。于是一幅千年流落他乡,寻梦故园而未能如愿的悲惨图像展现到人们面前。随着画面的逐步展开,感情也愈趋浓烈。先是“衣裳泪湿,把家寻找。”但经过“岁岁年年”,仍未找到,只能魂牵梦绕,引发心中无限的悲痛。春去秋来,落花流水,最后只剩下“滴血青山老”的瑶歌。这是何等强烈的沁人心脾的思乡怀祖之情。词最后以“情百代,总难了”猛然刹尾,这不但进一步加重了感情的分量,而且使人余憾无穷。此词真不愧为上乘之作。又如《临江仙·咏月》,其下阕为:“软步娇娥羞见我,西窗欲语无言。可曾缺缺可曾圆?看她天上俏,病了有谁怜?”在此词中,作者把月亮拟人化。你看:月亮宛似娇柔的女子,款款来到了我的窗前,含情脉脉却又羞于开口,使我联想到了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”,悲无悯人、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。别“看她天上俏”,但:“病了有谁怜”呢?这种跨越时空,把人的情感送到月球上的描写,确是别生新意,余味无穷。
二、意境清新,兴寄深远
王国维集前人诗论之大成,提出了境界说。他以“意与境深”作为词之极则,这是指作者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在作品中恰到好处的融合,达到一种物我两忘恩负义浑融境界。应当说,蔡词在营造意境,以境托情,借物寓意方面成绩斐然。夏安平先生把蔡词贬为“境界低俗,了无情趣”,实在有失公准。例如《卜算子·静夜思》:“身盖月光轻,隔境人初静。寸寸相思涉水来,枕上波澜冷。 梦里过湘江,柳下人还问:我到边疆可若何?同个沙场景。”试想:在天上月华如水,房中滴水成冰的茫茫长夜,一个离乡背井、戍边守士的青年战士自然会心潮澎湃,思绪难平,联想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亲人,感到“寸寸相思涉水来,枕上波澜冷。”这种浓重的相思使自己在梦中产生幻觉,似乎又回到了湘江边与亲人相见,花前柳下,互相倾诉衷情。又如《贺新郎!梅魂兰魄》:此词上阕以“别也何曾别”为发端,先用“乱心头,丝丝缕缕,你牵他拽。缘浅缘深分得私?一样梅魂兰魄。只伤心,碧桃凝血”这一长段情绵意密的描述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惜别心态,在这种心态下,看周围景象也自然“是处烟波残照里,又霜天晓雾朦胧色”了。下阕则通过“飞蝶”、“春风”、“繁花”、“新月”、“红叶”等一连串绚丽明快的物象,再加上与燕子的问答,营造出一个美好的梦境,表现了对幸福的渴望。此词还必须思脉脉,寄寓良深,谋篇也很精当,起句和上下阕结句均为点睛之笔,使人读后心涛起伏,余音在耳,却又难以作具体诠释,真有点像上下阕结句“谁能解,愁肠结?”和“这情字,如何写?”那样的感受。
三、语言流畅,活色生香
夏安平先生对蔡词的语言特别反感,说什么“白话口语触目皆是,鄙俚不雅,于律不合,不忍卒读。”又说:“这样的当代白话口语入词,如何婉约得了?”这种看法,实属偏颇。的确蔡词很少用典,几乎不用文言,但语言清新流畅,口语提炼入诗,活脱新新,正是蔡词的优点。其实,古人在写计词时也强调语出天然,写词尤重语言的清新流畅。随便举两个例子:李清照的《减字木兰花》:“卖花担上,买得一枝春欲放。泪染轻匀,犹带彤霞晓露痕。怕郎猜道,奴面不如花面好。云鬓斜簪,徒要教郎比并重”、辛弃疾的《清平乐》: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?大几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,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肃蓬蓬”,这里有何经典?是否文言?一看自明。五四以来,散文改用白话文,诗词由于其要求语言精炼等特点固然仍可适当使用文言,但用白话、口语写诗当属必有之议。用白话、口语写诗并非怎么说就怎么写,而是要加以提炼,使之成为诗化语言。现当代用白话写出好诗的人很多,聂钳弩就是一个善于用现代语言写传统诗的高手,毛泽东诗词用白话口语写的甚多,如《清平乐·会昌》、《减字木兰花·广昌路上》等,尽人皆知,就不再赘述了。蔡世平也长于此道,且看他的《梦江南·明白黄昏》:“天心里,心果是心栽。柳上黄昏莺啄去,堂前明月夜衔来。时候有关怀”,句子有多美!尤其两个七字句,珠联璧合,玉韵天成,读之真有周笃文先生形容为“口颊生香”之感。《中华诗词》评点《汉宫春》和《生查子》两首小令词时说:“这些纯用口语填出来的白话词,如此亲切自然,空灵生动,格律的约束几乎豪不存在,令人有生面别开之感,确是中肯之言。
蔡词虽然取得了骄人的成就,但也还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,他写婉约词成绩斐然,而作为曾经长期戍边守士的军人,豪雄之作不多,佳作更少,不能不令人遗憾。虽然整体上说,蔡词驾权格律和语言基本达到了自由驰聘,行不逾矩的境地,但个别地方还失之粗放,出现格律欠调,语音不当等问题,证明还未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。这些都希望在今后创作中予以改正和提高。
此外,我还想发表一点词作以外的看法。前已说过,我对陈启文先生评论蔡词的观点基本上是同意的,但对他中文最后提出的第二点遗憾却难以认可。他说“遗憾之二,是旧体诗词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太乐观的前景,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文化遗存而保留下来,却难以发出更蓬勃更旺盛的生命力。”我想这也许是陈先生对当前传统诗词发展形势了解不足所致,否则便是对传统诗词存在偏见了。他又说:“如果蔡世平能够把他对词的感觉与悟性融入他的散文,必可更加淋漓尽致地抒发人类最内在的情感,成就为一位诗性的散文字。”固然此说无可挑剔,但蔡世平同样可以在日趋繁荣的传统诗坛成为一位有才华、有灵性的杰出词家,这也是无容置疑的。在振兴诗词,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中,也许会发挥比散文家更大的作用。
最后,以一首词作为本文的结束。
八声甘州·读蔡词
似清风阵阵扑帘来,醇醪润心头。恍一江流碧,层峦染黛,水软山柔。何处银弦玉笛,吹奏入高楼。尽人间天上,意密情稠。
蓦睹南园芳草,有风情万种,醉我呤眸。只凌云松柏,此处尚难求。愿他年,花繁树茂,灿双容,美景更谁俦?军魂在,豪雄婉约,并显风流。
欧阳鹤:中华诗词学会顾问
《中华诗词》顾问